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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增是在万历二十四年被派到山东去征矿税的一个为首的内监。他来到了山东,才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矿,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他脑筋一转,把矿税改成了店税,向万历报称,山东地方的店铺很多,逐店取税,为数定不在少。万历当然认可了陈增的所奏。但征店税,是要和地方有司起冲突的,陈增便依仗着他的皇室之威,压倒地方官,并且树立起他自己的威风,完成他所要征的店税。他一入山东,便参劾了福山县的知县韦国贤、益都县的知县吴宗尧。韦国贤被逮往北京,受到了削职为民的处分;吴宗尧则被关进了诏狱,几乎在那里丧了性命。山东巡抚尹应元觉得陈增的行为太恶劣,上疏列举了陈增在山东的20条大罪,请求把他换掉。但是对万历来说,陈增有尽情供奉之功,尹应元如何告得倒他,他所举的陈增的罪状,虽然全有实据可查,但他还是落了一个妄奏的罪名,受到了罚俸的处分。陈增觉得在山东搜刮意犹未足,又和他的同伙内阁中书程守训等人共同设法,把势力向南伸张,一直伸到了浙江一带。陈增诈称他奉有密旨,是来查从大内流入民间的各样金宝的,他仗着这个借口,便深入各个民家,向他们肆行勒索。他还募人到他那里去告密,专告那些有名的大商巨贾,说他们的家里藏有禁品,以便去搜查抢劫。因此而被搞得家破人亡的人家竟有上百户之多。地方官震于陈增的威势,只有任凭他横行,什么都不敢过问。御史刘曰梧倒曾把陈增的这些罪行详细入奏,盐务少监也奏称程守训阻塞了他的盐课。这些奏文都很扎实,但是万历因满意陈增的供奉,对于这些奏文一概不予理会。最后凤阳巡抚李三才又切实地奏了一本,把程守训的各项奸谋与赃证都查得一清二楚,和盘托出地奏了上去。这时陈增害怕了,他命人把在程守训那里搜到的违禁珍宝,还有赃银四十多万两,上献朝廷。这样,程守训被械送到京中,并问成了死罪,陈增却因献出了程守训,倒逃脱掉了惩罚。陈增在山东为恶达十年之久,他是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死在山东的。一直到死,他都没有因为作恶而被惩。

陈奉原本是御马监里的一名奉御,职司并不高。他是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被派到荆州去收店税的。他在罗掘奉献上很尽力,先后又兼管了不少的事情,如在兴国州开矿采取丹砂,和设在那一带地方的钱厂铸钱的事务。他自以为身为内使,便目空一切,所到之处,极为酷虐。他常以巡查为名,到处鞭笞地方官吏,剽劫行旅。那一带的人经常为其扰害,都恨透了他。某次,他从武昌前往荆州,一路扰害地方,激起了民愤,一时竟有好几千人集聚起来,纷纷用砖石向陈奉和他的下属投掷。陈奉逃出了这一场截击,心有未甘,竟诬奏襄阳知府李商畊、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刘高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等人,说他们煽动暴民、邀击为乱。万历据奏,并不详察,立将李商畊等人尽都拿问,分别给以罢官为民、去职闲住等处分。陈奉受到了万历的支持,气势更高,越发耀武扬威。凑巧那时兴国州有个叫漆有尧的人,他忽来向陈奉报告,说是州民徐鼎等人挖掘到了唐朝宰相李林甫之妻杨氏的墓,在那里得到了很多的殉葬品,还有大量的黄金。驻守在兴国州的腾骧卫百户仇世亨得报后便如述上奏。万历得奏后,命令陈奉,要他把人们从墓中得到的东西尽数追出,一并送入内库。陈奉领了朝命,不但把有关诸人全部捕到,严行向他们逼缴墓中所得的物品,还另外派出多人,要他们把境内的古墓全都挖开,以便得到更多的葬物。但是事与愿违,被捕来的人,即使在严刑之下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殉葬品来,金宝之类更几近于无。后来开掘的那些古墓,几乎也全是空的,实在没有什么金宝之类的东西。那里的巡按御史王立贤对这件事作了一番调查,这才知道,徐鼎等人所掘的墓,并不是唐相李林甫妻之墓,而是元朝人吕文德之妻的坟墓,并没有得到什么。挖出了大量黄金之说,不过是奸人有意造谣而已。这种澄清事实的奏报虽已递入宫中,巡按御史还奏请不必再追究此事,并且请求停止到处挖掘。但是万历却仍置若罔闻,仍旧由着陈奉在那一带乱搞。

陈奉在外面乱搞,虽然不断被人奏劾,但因他所进的供奉为数不少,所有的劾疏简直丝毫无用,反而使陈奉的胆子越来越大,更加任意胡为,到了万历二十八年(1600),终于在武昌激起了民变。关于此事,南京吏部主事吴中明曾予以详奏,他说,“(陈)奉吓诈官民、僭称千岁,其党至直入民家,**妇女,或掠入税监署中。王生之女,沈生之妻,皆被逼辱,以至士民公愤,万余人甘与奉同死。抚按三司护之数日,仅而得全。而巡抚支可大曲为蒙蔽,天下祸乱,将何所底!”那时的阁臣,大学士沈一贯也奏称,“陈奉入楚,始而武昌一变,继之汉口、黄州、襄阳、武昌、宝庆、德安、湘潭等处,变经十起,几成大乱。立乞撤回,以收楚民之心。”但这些奏报都没能把陈奉撼动。陈奉还命人在谷城开矿,扰攘了一些时日,结果并无所得。陈奉为诈报矿情,便想把县中的库金解上去抵数。县民得悉此情,立刻大哗,并聚众驱赶,结果竟把陈奉赶离了谷城。陈奉又想在枣阳开矿,知县王之翰用地近显陵作为借口,不许他开。陈奉便以阻扰矿税奏劾了枣阳知县王之翰、襄阳通判邸宅、推官何栋如等人。于是,京中派来了缇骑,把王之翰等人都锁拿了,押入京中问罪。这些缇骑们还顺手把武昌兵备佥事冯应京也给拿了。冯应京深得民心,他以前便奏劾过陈奉,说他有十大罪状。这次冯应京被逮,武昌人民依依不舍,哭而送之,陈奉对此却觉得很开心,他命人把冯应京的罪状写成了揭帖,张贴在大街上,任人围观。这件事激起了众怒,聚观揭帖的人包围了税署,大呼着要杀陈奉。陈奉是在乱中逃进了楚王府,在那里躲藏着,才逃得了性命的。攻进税署的人民,捉获了陈奉的很多余党,把这些人中最可恶的耿文登等十六个人,痛殴后投入江中,把他们都淹死了。由于湖北巡抚支可大一向偏护陈奉,人们又拥入抚署,烧了抚署的辕门。这件事闹得实在太大了,阁臣沈一贯、给事中姚文蔚等人又疏请把陈奉赶紧撤回京中。和沈一贯、姚文蔚等人同时论奏的,还有在外督理湖口船税的御马监监丞李道方,他说陈奉横行霸道,“水阻商舟,陆截贩贾,征三解一,病国剥民。”疏中“征三解一”一语,使万历很冒火,终于把陈奉召了回来,随后又因沈一贯之请,把湖北巡抚支可大也革了职,事情才平息下来。陈奉在湖广一带征税,前后只有两年,但他的手段却是惨毒备至,搜刮了很多的赃私。他的行李很多,巡抚支可大怕他会在路上被劫,派出了不少军兵沿途予以保护,陈奉才得以平安地离开了那里。

在陈增、陈奉以外,作为税监而扰民极甚的,还有天津税监马堂、辽东税监高淮、陕西税监梁永、云南税监杨荣、湖北税监李道、山西税监孙朝、广东税监李凤、珠池税监李敬、山西矿监张忠、江西矿监潘相、横岭矿监王虎、福建税监高案等人。这些税监、矿监,名目虽然略有不同,而所作所为却毫无二致,都是被派出来以搜刮为务,既用来作为献纳,又借此而得以自肥。这些被派到外面的宦官,都以天子派来的特使自居,对于地方有司,无不颐指气使,尽力欺压,以便可以任意横行。各地的官民对他们无不恨之入骨。云南的税监杨荣,便是因枷杖官民,激成民变,被人投入火中活活烧死的。当然,在地方官里,也有些人竟和这些宦官勾结起来,和他们一起鱼肉人民,借以谋利。武昌巡抚支可大、福建布政使陈性学便是这类人中最突出的。由于向外派出的宦官过多,很难分配得适当,有些人相距很近,甚或是一城二虎的事都很常见。这些离得很近的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互打互杀的事,也很常见。譬如广东税监李凤和珠池税监李敬,他们便同在一城,不断地互相攻击。

矿税为害之钜,在当时几乎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也是最为时人所恨,极想把它除去的事情。那时,不论是庙堂上的重臣,还是地方有司,吁请撤除矿税的疏文,几乎是无日无之。就是内廷的宦官,经常说到矿税为害的人,也很不少。其实就是万历本人,对于矿税的为害,也很清楚,他自己就曾让首辅沈一贯替他拟具遗诏,废除矿税,便是遗诏中的一件大事。这事发生在万历三十年(1602),万历忽然觉得自己即将去世,忙派人把首辅沈一贯和诸臣召入宫中,在他口述遗诏内容时,便有要废除矿税的事。《明史》于此事记载得很详,说万历忽然有病,急召诸大臣到仁德门候旨,俄而独召首辅沈一贯到他正在卧病的启祥宫西暖阁。在那里,万历竟是一派病人将近垂危的样子,王皇后和郑贵妃因有病都不在那里,但是太后、太子还有诸王却都静静地等在近处。万历见到沈一贯后,所说的也都是一些命在旦夕的话,他说,“……朕病日笃矣,享国已久,何憾。佳儿佳妇付与先生,惟辅之为贤君。矿税事,朕因殿工未竣,权宜采取。今可与江南织造、江西陶器,俱止勿行。所遣内监皆令还京。法司久系罪囚,建言得罪诸臣,咸复其官。给事中、御史,即如所请补用,朕见先生止此矣。”这些话,说的尽是些遗诏中应有的内容,所以沈一贯在西暖阁叩辞了万历后,便在朝房拟旨,送了进去。那一夜,众阁臣和列在九卿的诸臣,因为事出非常,也都在朝房值宿。三更时,内侍捧来了谕旨,一切尽可如所拟宣示。诸臣虽因皇帝病危不免悲戚,但因得知矿税即将尽除,又都暗自称幸。

然而这件事的更神奇处却在它的突然有变,万历的病来势之快固然出人意料,去得却更快,非诸臣所可料及。三更时已经认可了遗诏,但天色还没亮透,万历却又派来了中使,说是皇帝病已好了,想要收回那道已经拟就的遗诏。为什么要取回呢?因为所说各事,别的还都可行,唯独免除矿税一事万不可行,所以要想收回去另行改发。沈一贯先是顶住了来使,他说这是皇帝亲口所述,他照拟的,岂可索回另改!但万历催索得实在很急,一时之间,陆续来催索的内侍竟达二十余人,他们不断叩头请求,要沈一贯把那遗诏交给他们,以便复命。内侍都这样苦求,不断以头触地,有些人甚至叩头出血。这样,沈一贯顶不住了,只好交出了遗诏。万历的病情何以瞬息之间自危而安,变化莫测,一时传说不一,很费人解,但他极为重视矿税、深知矿税之害,却由此而深为人知。

据说,万历突然病愈,后悔要废除矿税,打算派人收回遗诏时,在他身边侍立的司礼监太监田义曾经尽力劝阻,恼得万历竟至抽出刀来,想要砍他。田义深知矿税是件祸国病民的事,极愿能得废除,沈一贯不能一力顶住而交回了遗诏,田义深觉是件憾事。后来他见到了这位首辅,不觉怨道:“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沈一贯确实该受埋怨,由于他的软弱,竟让当时的人又多吃了十八年的矿税之苦,这一弊政竟拖延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明神宗朱翊钧去世,在那时位居首辅的方从哲所拟的遗诏里,才撤除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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