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 28 章

侍女退了出去,就剩下我和殊倾坐在那里干瞪眼。

有些事情想要问清楚,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我正郁闷地抓耳挠腮冥思苦想要怎么开口时,殊倾突然开口:“你去了孔沐那里?”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抿着唇微微一笑,拿起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水抿了一口,道:“那你应该知道,朕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殊倾’。”

我点点头:“嗯。”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你有什么想法?”

“你不是双重人格,你们是两个不同的灵魂对不对?”话刚说完,我愣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殊倾挑眉,眼神有一丝玩味:“哦?你的看法倒是独特。”

我不管他,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一个‘殊倾’才是这个身体本来的灵魂对不对?那你是谁?”

“为什么这么问?”

“直觉告诉我你不是。”

他轻笑一声:“直觉?真是可笑的字眼。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就快消失了。”

我被他的话震惊到了:“什么?”

“他的寿命本来只有十六年,是朕让他多活了这么久。”他一脸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莫名的有些气愤,于是我朝他吼:“多活了这么久?他年龄顶多也就二十岁,而他零零散散清醒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十年!”

他依旧不愠不恼,双目含笑:“蓝雅人的年龄是你能估量的么?”

不过也是,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殊倾到底有多少岁。

“那……青莫孔沐他们知不知道?”

“你认为呢?”

“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每月十五左右。”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这一次不一定。”

“什么意思?”

“他的灵魂在世间滞留了太久,再这样下去就会连他最后一点灵体精元也耗尽,下一次醒来后就会彻底消失,也就是所谓的灰飞烟灭。”

彻底消失,灰飞烟灭……

这样的话,是不是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如果不醒来呢?”

“那么他就可以和所有死去的人一样,进入轮回。”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醒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玩味地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会因为你醒过来?”

我猛然抬头,故作镇定道:“当然不是,他怎么会……”

他打断我:“你少在朕面前装傻,他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心跳突然加快,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可他依然死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你还在逃避?”

我说:“我们只是朋友。”

他突然笑了:“朋友?呵呵,只是朋友?你知道如果他听到这句话会有多伤心么?”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在湖边,殊倾背对着我,朝着湖面说话时,那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然而他那时的表情,被我刻意忽略了。

我低下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朕做的事,他不会知道,但是,他做的事,朕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猛然抬头:“他做了什么?”

“还记不记得你刚认识他的那天晚上跟他去了春意阁?”他像是故意给我留下思考的时间,微微停顿了一会。我木然地点点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你当时被人下了药,本该是欲`火焚身,可你醒来时却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没有想过原因?”

一语如雷击。

我突然想起那天早上醒来时,洒满金色阳光的小院,殊倾站在楼下,脸色苍白。原来那并不是错觉……

“想起来了?”

“我……”

“你把这件事忘得彻底,可他却把你的每一个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完全被震惊到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晚对他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残暴的强`奸,可他就是在那场强`奸之后爱上了一个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人。”

“对不起……”

“你这句话应该对他说,可是他可能永远也听不到了。”

“对不起……”

“你这一次突然出现,他有多高兴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可他走的那天,很不开心。”

“……我知道,是因为我……”

“所以,他也许不会醒来,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的人,他没必要放弃轮回的机会。”

“是……我不值得。”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一次醒来还能不能看到你。”

侍女送来了重新热好的汤,殊倾顺手接过,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托住镶着金边白瓷蓝花的汤碗,轻轻搅动。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你现在情绪不宜过激,本来朕暂时不打算告诉你的,等你身体好些再说,但是既然你知道了,朕想,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他舀了一匙汤轻轻吹凉了凑在我嘴边,“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又吃不下东西,朕特意让他们炖了银耳竹笙汤,有益气养血,增强食欲的功效。喝一点?”

碗中汤汁浓稠鲜香,晶莹的银耳浮在汤面,莲子颗颗饱`满,竹笙特有的香味溢出,本该让人食欲大增,可是在此刻闻起来,却让我只想呕吐。胃里突然一阵翻腾,我捂着嘴冲到门外,伏到墙角干呕起来,似乎要将整个胃都倾吐而出。

原来自己早已将殊倾伤害了却不自知,甚至还在事后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我想起那一次在船上被他强吻,还撅着脾气跟他怄气;想起他嘻笑着问我,如果那船沉了我会不会救他;想起他用有些无奈的眼神看着我说,他不想离开;想起他这一次离开前,在湖边大幅度动作结果却很轻柔地敲着我的脑袋说,如果不是我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还有那一句我没有听到的话……

在我面前,他一直在笑,一直在努力让我开心,可是我回应他的就只是遗忘。

遗忘了那一夜粗暴的对待,遗忘了对他的伤害,遗忘了他看着我时心酸又无奈的眼神……

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这样的我,和那些虚伪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伤害一个人,可以这么容易。

容易到,还没有发觉,就已经无力挽回。

接下来那几天,我睡得都不大好。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殊倾那无奈又有些心酸的眼神,和他俊逸天真的笑容,还有他隐在眼底那零星的黯然。

日已至深秋,窗外的荷花池里败荷零落,唯剩下毫无生气的丑陋干瘪的莲蓬低垂着脑袋,荷叶皱巴巴地拧成一团,清风吹动茎叶,扰乱了碧波。

“在想什么呢?”闻声回头,我看着推门而入的殊倾,轻轻摇了摇头。

殊倾走到桌边坐下,微笑着看我:“还在想那件事?”

“今天十三了。”

“怎么?”

“他会不会醒来?”

殊倾没有说话,兀自摆弄着桌上的茶杯,眉头微微蹙起,就在我以为他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抬眼看我:“想不想见他?”

我有些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虽然是有些费事,不过我到觉得有些事你还是跟他说清楚的好。”

我有些激动地抢过他的话:“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见到他,见到真正的殊倾?那要怎么做?!”

“朕可以使用魇术将你带进他的梦里,想要怎么做,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哦。”原来,他所谓的见殊倾也只是在梦里,不过这样也好,总比永远见不着他来得好。

“想现在开始的话就到**去吧。”

我应了一声乖乖躺到**,瞪着眼睛盯着帐顶。殊倾走过来:“你睡觉眼睛睁这么大?”我乖乖地把眼睛闭上,殊倾又说:“朕现在给你催眠,送你去他梦里。”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

几乎只是那么一瞬间,就感觉脚下一空,身体急剧坠落,我害怕地闭紧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双脚才踏到实地。睁开眼睛时没有如愿地见到殊倾,而是身处一片漆黑之中,我四周看了看看,才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

“快点进入他的梦里,梦魇之门一旦关闭,你就进不去了!”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想也没想快速朝着光源处冲去。

终于赶在梦魇之门关闭之前侧身跨了进去。耀眼的白光刺痛了双眼,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突来的光亮,我用手背遮了眼,耳边是莺歌虫鸣声声,萦绕在鼻尖的是青草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混杂着淡淡的花香。

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了。

原来,殊倾的梦境,竟是这样美。

烟村鸟树渺渺,碧溪潺潺,岸边草长莺飞,草间散落着不知名的小花,朵朵芬芳。大片大片的浮云如嫡仙漫步天际,五彩斑斓的霞光在云中窜行,不时有飞鸟掠过苍穹,尖锐的鸣叫声刺破云层,响彻天际。

“沧雪!”听到这个声音,我呼吸一窒,心突然之间跳得好快。

我该说什么?以前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一直在刻意逃避,但是现在被人揭穿之后,就突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我深吸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回头,对上笑得一脸灿烂的殊倾热情而灼热的双瞳。

一如往常的笑容,只是如今看来,竟有几分凄凉。

他背光而立,阳光在他身后晕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他的笑靥沉在阴影里,变的有些模糊不清;一头乌黑如丝缎般的长发依然被他松松垮垮地系在一旁,从肩上泻下,直垂到腰际;有些瘦削的身体套在宽大的深紫色半袖长袍中,显得格外单薄。

心突然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殊倾。”

他微笑着跑到我面前,突然一把将我拥住:“在梦里也能见到你,真好。”

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只任他抱着,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没有在我面前真情流露的机会了。

他的手臂逐渐收紧,声音略带鼻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这样任他抱了一会,我才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摇摇头,轻轻推开他,凝视着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近在咫尺的脸,眼底涌出的酸涩模糊了视线。我低下头,眨了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些:“殊倾,你是不是不会再醒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不屑地笑笑:“你听谁说的?我就知道,他们巴不得我不醒!”

“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确实是个好国君,蓝雅国在他的统治下日益昌盛……”

他打断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连你也帮他说话?你们都当我是多余的是不是?”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他真的比你更适合当这一国之君,你不也这么认为么?”

他蹙紧了眉,提高了语气:“你应该知道是他强占了我的身体!”

“我知道。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就只有十六年的生命,是他……”

“十六年?”殊倾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有些凄怆,“……你知道我多少岁么?”

我木然地看着他。

他垂下眼睫,羽扇般的睫毛轻轻扇动,须臾间洒下金色的光辉:“腊月初三……满十九。”

“那又怎样?你终归是多活了三年。”

“多活了三年?是啊,多活了三年,可这三年却是用我本就短暂的人生一半的时间做代价交换来的……”他突然换了一副表情,微笑着看我,“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他,如果不是他,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那个我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人……”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梦,是个一醒就会破碎的梦,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心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将他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这样,我是不是应该抱住他,安慰他?

可是,我比谁都明白,不能给他希望。

我故意提高了音调:“守护?你拿什么守护?时间还是力量?还是你们所谓的爱?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它充满了崎岖坎坷,并不是你想怎么走就能怎么走的!”我吸了口气,又道:“你知道吗,若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必然要拿你所拥有的东西来交换,而你拥有什么?你根本什么也没有!”

我的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握紧双拳,用佯装出来的愤怒掩去了眼中的泪光。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低下头笑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反正我不会再醒来,你们也不会再见到我,蓝雅国在他的治理下一定会日益昌盛,所以,少一个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错,事实就是这样。我想我应该走了。”转过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哦对了,在这个梦里,你跟我,都是真实的。”

离开殊倾的梦境,醒来时,脸上是一片湿润。

我知道,我这一次伤他更甚从前,他的痛我明白。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他,我必须这么做。

只希望他转世后能将这一段记忆彻底遗忘,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平静地生活。

“都交代好了?”殊倾站在窗前,背光而立,夕阳在他身后妖艳地绽放,如同染了满天的血光。

我木然地坐起来:“你骗我。”

“什么?”

我猛然抬头怒视着他:“你这个身体只有十九岁!”

他无畏地一笑:“你知道了?那又怎样?”

他居然笑得跟与他无关似的轻松,顿时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不应该这个时候消失的是不是?是你想独占他的身体,独揽蓝雅国大权!”

他依然笑得一脸无害:“难道你不认为朕比他更适合当这一国之君么?”

“可这是他的身体!你没有权利决定他的命运!”

“如果不是朕,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认识他么?”

我无言以对。是啊,如果不是他,殊倾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我哪里还会碰到他?想了想,我放软了语气:“那……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消失呢?”

“你不想他消失的话,我们做笔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

“朕可以保证他在朕离开之前不消失,但你必须答应朕,在这之前你要一直留在朕的身边,但是永远也不要让他看到你,如果你能做到,或许朕可以考虑一下。”

“好,我答应你。”我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了下来。

……

在蓝雅皇宫呆了已经快一个月,殊倾说,这一个月另一个殊倾就会醒来,所以我这段时间被送到了蓝雅皇宫深处别院里。

夜半琴弦三更,朗月穿云。

沐浴过后整个人都倍感舒爽,蓝雅国的皇宫依然清幽静谧,一阵似有似无的琴声轻飘飘地流泻入耳,轻柔的曲调,婉转而细腻,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击在心上,**起一阵阵涟漪。

我寻着琴声出了我住的别院,在夜半无人的清幽小道上穿梭,琴声愈渐明朗起来。

陌生的碧湖映入眼帘,平静的湖面映着月光的倒影,一片朦胧。湖心一座凉亭之内,挂满了淡青色的纱帐,帐内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娇俏的白影。沿着湖边走到通向湖心凉亭的长廊,木质的踏板踩上去发出“吱嘎”的声响。

踏进凉亭的那一刻,琴声戛然而止。

蓝发女子有些激动地站起来,转过身:“哥!”在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跄踉后退两步,腿弯撞上了琴架,“你、你是谁?”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在这样的月色下,确实是很骇人吧。我微微颔首:“姑娘不好意思,一定是吓到你了,只是刚刚听到姑娘的琴声凄婉得让人的心不由得抽痛,所以不知不觉就寻了过来,如有冒犯到姑娘,还望姑娘见谅,我、我这就离开。”说罢转身欲走。

“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有关系。”其实这样的状况我早已习惯。之前在乾修宫我不止一次吓到伺候我的侍女,在她们惊恐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丝厌恶,如果不是殊倾的意思,谁愿意来伺候这么丑的主子?但是即使这样,在面对这样的状况的时候,还是想要尽快逃离。

踏上通向岸边的长廊,身后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

那女子跑到我面前时,微微有些气喘,凑近我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公子你生气了?”

我别过头,尽量不让她看到我的脸,语气放得轻柔至极:“没有,姑娘多心了。”

她却开始仔细打量着我的脸:“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刚来这里不久。”

女子一直跟在我身后,到了岸边,她突然拽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在岸边的石台上坐下。睁着一双毫无波澜的大眼睛,神色木然地看着我:“公子可以陪我聊聊天么?”

“已经很晚了,姑娘应该休息了。”

“我不需要休息。”

“不休息身体可是受不住的。”

她摇了摇头:“真的不需要。公子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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