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晓雅和一位住得不远的同事魏大姐商量好,每天搭她的便车,按次付费,也算顺利地解决了餐厅打工下班晚、自己回家不安全的难题。魏大姐坚持只是顺路送晓雅,说什么也不要钱,但晓雅却坚持付费。

性格爽直的魏大姐是个爱说话的人,每次回家的路上,都和晓雅滔滔不绝地聊天,魏大姐的先生、儿子,以至于国内家里的情况,晓雅都已经十分清楚。

魏大姐一直操心十六岁的儿子不求上进的问题。随父母移民来两年多的儿子,英语不过关,一直在ESL(英语为第二语言课程)里跳不出来。

魏大姐和老公技术移民前都在东北的事业单位干得好好的,当时就是为了学习不好的儿子的前途着想,才办的移民。听说国外的中学课程简单,尤其数理化,对中国学生来说就跟玩儿一样。但真正到了这里,儿子进入了中学上学,才明白不像传言说的那样。

“这学习不好的孩子,不把心思用到学习上的孩子,到了哪里想进步都不容易,在国内用母语都学不好,更何况还要用英语学一遍?”

魏大姐一路唠叨着,她和晓雅说说,也是一个纾解。

魏大姐在餐厅打工,老公做装修工人在建筑工地打工,两个人一个贪黑,一个起早,平时见面聊天的机会都不多。魏大姐满腹的牢骚和哀怨都不知该向谁说,让一向快言快语的魏大姐无比憋屈,和晓雅熟悉后,她一看晓雅就是难得的好姑娘,于是从不见外地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

“你说我们在国内生活、工作都好好的,干吗跑到温哥华来受这份洋罪,不都是为了这个小崽子吗?他又不争气,ESL打算读一辈子了。ESL跳不出来,很多课程就没法选,选不了课,就没有分数,你高中毕业怎么申请大学?”魏大姐边开着三千块钱买的二手车,边和晓雅抱怨着,“以前我说他,他还听我的,现在连听都不听,一肚子青春期叛逆的坏水儿,上网查那些黄色图片看,被我发现臭骂了一顿,本来就学习不好,还不把精力用在学习上。现在我一进他那房间,就跟我喊‘Go away(出去)’,就差把我推出去了。他还瞧不起老娘了,嫌我的英文说得不好,有口音,开家长会见他们老师给他丢人。小兔崽子,我英文说得再有口音,我也是他妈,没有我,他能移民到加拿大吗?我当时先劳务输出,做了两年住家保姆,才申请转成移民。当时还骗国内的亲戚朋友,我是单位派出来进修,否则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们在国内也是人上人,到了这里,现在一个端盘子,一个装修房子,还要在国内亲戚面前装得在国外过得很好的样子,有苦只能‘自己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能跟谁说去?在国内,起码有个单位,有个组织,有个主心骨,到这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什么都得靠自己,没着没落的。我们家那口子当初就不同意辞职、移民,是我坚持要来,结果来了,把一家三口都坑了。这个挨千刀的小崽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哪天我打死他!”

晓雅不停地安慰魏大姐:“魏大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孩子和大人一样,都需要时间适应,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给孩子一些时间。他现在青春期,体内的荷尔蒙变化,他也在适应自己的成长,又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语言陌生,文化陌生,没有朋友,孩子也非常不容易,很多东西您要温和地和他谈,要疏导,不能围堵,和他一起共度难关。”

“晓雅,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太难做到了,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我都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魏大姐把车停在了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晓雅用手拍着魏大姐的后背,安慰着魏大姐,也默默地陪着魏大姐流泪。

“魏大姐,我可以帮您儿子免费补习功课,也可以和他谈一谈,您看行吗?”

“晓雅,那怎么好意思,我知道你的学习压力也很大,你还要抽出时间打工。”

“没关系,魏大姐,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还是有的,您回家问问您儿子的意见,如果可以,咱们尽快开始,我一周去您家一次给他补习功课,顺便谈谈心,您和儿子商量一下,周六或者周日上午行不行。”

“晓雅,太感谢你了,你真是一个好姑娘,你将来一定会有好报。”魏大姐握着晓雅的手,感激涕零。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多少人带着希望和憧憬移民到温哥华,但现实却往往不能尽如人意。移民就是一个连根拔起,再次落地生根的过程。有人适应良好,重新生根发芽;有人却伤筋动骨,血泪斑斑。

魏大姐当天晚上回家就和儿子晨晨商量,以后晓雅阿姨一周来给他补习一次文化课,从这个周六就开始。晨晨特别奇怪,妈妈今天怎么对他的态度这么好,没有往日的吼叫和训斥,他当即答应了妈妈的要求。

晓雅每周上四天班,魏大姐一周则上六天。晓雅周三周四都休息,不到餐厅打工,周五晚上晓雅一到餐厅,还没来得及换工作服,就看见同事们神情凝重,窃窃私语着什么。

晓雅走过去询问,同事们告诉晓雅,魏大姐的老公昨天自杀了,从一个商场的四楼跳下,落到了一楼大堂的地上,摔得血肉模糊,当场死亡。晓雅惊讶得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晓雅没有见过魏大姐的老公,但从魏大姐的嘴里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内向沉稳的人,在国内工作时,因为性格固执又不善交际,一直没有被提拔,做了多年基层,这也是魏大姐选择移民的原因,反正在国内也没什么出息,不如为了孩子奔国外,哪想到最终却命丧国外,奔赴黄泉。

晓雅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魏大姐租住的别墅地下室,应门铃声开门的是魏大姐的儿子晨晨,那个妈妈口中天天念叨的儿子,此刻目光呆滞,眼睛红肿,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让晓雅感到心疼。

晨晨听妈妈说过边在医学院学习边打工的晓雅阿姨,而且晓雅阿姨原计划今天就要开始来给他补习功课,晨晨请晓雅阿姨进屋。

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都是必需的家居用品。魏大姐夫妇在温哥华一直没有买房,本来卖掉国内房子的钱,再加上两个人打工攒的钱,应该够买一套两室到三室一厅的公寓。但两个人总想着,在国内住公寓,到温哥华还住公寓?再等等,一步到位,买一套连排别墅城市屋。

谁知房价越等越高,魏大姐一家,一直没有搭上温哥华的这场房产快车,所以一直在租住别人家别墅的地下室。

其实有一次,魏大姐和老公已经约好经纪人,看了很多套城市屋,也看到了离儿子学校也近,各方面条件都很满意的,就是价钱不满意,太贵了,而且对方的经纪人还明确表示,想下报价单抢房的人很多,最后成交价肯定会高于叫价,魏大姐犹豫着要不要赶这波热潮,和人疯抢,于是问老公。老公犹豫再三,最后劝魏大姐再等等,没必要和人一起凑热闹,这样抢来抢去,抢出的肯定是冤大头价格,于是两个人就没下报价单,谁知房价越等越高,越等越高,价格越来越冤大头,越来越望尘莫及,这也是魏大姐经常埋怨和咒骂老公的话题。

“都怪你,上次那套城市屋,咱们就应该抢下来,现在这房价高的,你想做冤大头都做不起了,咱们连车都上不去了,眼看着车越跑越远。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不早拿主意,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啊?你是死人啊?你就不会分析分析市场行情,我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别人家的男人都是顶梁柱,我嫁的男人就是个应声虫,烂泥扶不上墙,漂洋过海到了温哥华,你也还是那个死德行,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每次这样挨骂时,魏大姐的老公都从不还口,仿佛所有的错都是他一人的,所有的抱怨他都理应承受。抑或,他已经对这个世界麻木,对魏大姐的责骂有了免疫力,他可以把自己隔绝在咒骂声之外。而魏大姐恨不得老公能够跟自己大吵一架,而不是木然地没有任何回应,让自己仿佛在跟一个死人说话。儿子不理自己,老公不理自己,魏大姐感受到了“人到中年百事哀”。

靠墙的桌子上摆放着让魏大姐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老公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人,面带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忧伤,看着很亲切。可是现在照片中的人,已经纵身一跃,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抛弃了爱人和亲人,他再也听不到老婆的骂声了,当然也听不到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声。

魏大姐见到晓雅,就开始号啕大哭,仿佛要把悲伤和痛苦一股脑儿地哭出来。晓雅抱着魏大姐,自己也泪流满面。

“晓雅,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我们就吵了一架,他头也不回就走了,我以为他像每次一样,吵完架一会儿就能回来,谁想到他这么狠心,扔下我们娘俩就走了。警察问我他的情况,还问他同事他的情况,法医得出结论,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导致自杀。我怎么这么粗心啊?自己老公得了抑郁症,到他死我才知道。晓雅,我好悔呀!我好悔呀!我挣命移民来加拿大干什么?工作工作没了,老公老公没了。我挣命移民来加拿大干什么?呜呜呜呜呜呜………”

抱着魏大姐的晓雅也陪着魏大姐一起痛苦,她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了解这份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感受。

“晓雅,世间最怕后悔两字,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那么骂他,如果我们不出国,不来温哥华,在家乡好好待着,不也是一辈子吗?虽说平平淡淡,不也会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生活没法倒带,我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这世界上偏偏没有后悔药。”痛哭过后平静下来的魏大姐,拉着晓雅的手说。

是呀,如果一切能够重来,该有多好,很多悔不当初的事情就可以被纠正,很多选择就可以重新做出,如果每个人都能以历练的智慧、经历过苦痛挫折后的成熟再重回过去,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该有多好!可是回不去了,谁又能回到从前呢!晓雅陪着魏大姐流泪,安慰魏大姐,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晓雅能说的除了让魏大姐节哀顺变,为了孩子坚强振作起来,还有什么呢?

从魏大姐家回自己家的路上,晓雅在架空列车上看手机新闻,惊闻著名时尚设计师Kate Spade自杀身亡了,晓雅震惊难过。魏大姐的老公为生活潦倒所困走上了不归路,而身家上亿的Kate Spade(凯特·丝蓓)竟然也最终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抛下了十三岁的女儿。他们都饱受抑郁症的困扰,饱受生活压力,希望天堂里没有尘世间的烦恼,愿他们都能在天堂里安好。晓雅瞬间萌生了念头,自己将来的医生执业方向可以选定专门治疗抑郁症的领域。学医的晓雅明白,抑郁症的杀伤力巨大,是隐藏在生活中的隐性杀手。

全世界有3.4亿名抑郁症患者,而重度患者中有15%会选择自杀来结束生命。无论是魏大姐老公这样为新生活环境所迫的普通人,还是Kate Spade这样的世界著名时尚设计师,还有曾获奥斯卡奖的著名喜剧演员罗宾·威廉姆斯这样的名人,最终都在抑郁症的折磨下,选择以自杀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离去,给亲人留下了无限的伤痛和悔恨,给世界留下了无尽的叹息和悲伤。

魏大姐在办完丈夫的后事之后就辞职了,她要带着丈夫的骨灰盒,和儿子一起搬到一个偏远省份生活,她说要离开温哥华这个伤心之地,这个让老公抛弃妻子、纵身一跃、粉身碎骨的城市。晓雅问魏大姐会不会考虑回国生活,魏大姐苦涩地笑了:“回国?移民就是一条不归路,出来了再难回去,不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都回不去了!”

魏大姐现在心里最希望的就是真能有时光机,让时光倒回从前,她不会选择背井离乡,不会选择将整个家连根拔起,弄到现在这样家破人亡,伤痕累累。

有些错误的选择可以弥补,有些却永远也不能弥补了,生命一逝不返,丈夫这么个大活人,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以前任她怎么咒骂都不会还嘴的老公,最后却选择了那么决绝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妻子和儿子。他把爱恨都抛在了身后,留下发妻和儿子在世上伤痛。

魏大姐一边怀念老公,一边恨他无情无义,他宁可选择死,都不愿再陪他们娘俩在温哥华活下去。

“死你都不怕,你还怕活着吗?你怎么能不管儿子?”魏大姐一遍一遍地叨咕着,仿佛在埋怨老公,也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魏大姐和儿子临走时,晓雅前去机场送行,并拿出了自己积攒的一千元加币(约合人民币五千元)给魏大姐。

“大姐,我的一点心意,你和孩子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好好保重!”

魏大姐说什么也不要晓雅的钱:“晓雅,谢谢你来送我,大姐特别感动,你的心意大姐领了,但我不能收,你也不容易,学习那么累,还要打工。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好人一生平安!你一定要继续你的求学之路,最终考取医生的牌照,人到任何时候都要自强自立,尤其是女人,自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走到全世界哪里都不怕。晓雅,你要记住,任何时候,别忘了自己的初心,知道你为什么出发。我就是走着走着,把为什么出发都给走忘了,把家都给走散了。”魏大姐红肿的眼睛里再次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晓雅也流泪了,她和魏大姐母子相拥道别时,悄悄地把那装着一千元钱的信封塞进了魏大姐儿子的背包里。

晓雅离开机场时黯然神伤,虽然和魏大姐相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晓雅见证了魏大姐一家的喜怒哀乐。

坐在回家的架空列车上,晓雅看着窗外发呆,马上就要入冬了,窗外秋风正劲,黄叶不堪秋风吹袭,纷纷从枝头掉落地面,金秋时节的美丽绚烂,现在只剩一地斑斓萧索。“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晓雅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替魏大姐,替晨晨,也替自己。

架空列车到了一站停下,乘客上车下车,每个人都朝自己的目的地前进,晓雅觉得,人生真的就像一趟列车,车上的乘客上上下下,有人能够陪你全程,有人却是中途就会下车,带着他们的故事远去,你能做到的只有挥手道别,真诚祝福!“Wish you nothing but the best!”(祝你万事如意!)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