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年秘密

潘胜正逗着子扬,桃心在一旁画妆,太阳照进偌大的落地窗,乔锦林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锦林,你看看,子扬多像你,又聪明又乖巧。”潘胜总是夸她最心疼的孙子。乔锦林笑着说:“妈,你可别太宠他。”但显然他只是随口说说。对于母亲潘胜,他从来不忤逆,他必须孝顺母亲。

乔锦林把手中的报纸放到一边,来到窗前,面前就是上海的黄浦江,游船在上面驶过。往事如烟,让人不堪回首。

父亲乔一帜在乔锦林考上高中的时候过世。潘胜在乔锦林面前从来不提他的死。但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乔锦林也知道了可怜又可恨的父亲是如何死去的:在外**、负债累累、卧轨自杀。潘胜去公安局收了尸体,匆匆火化后,还来不及悲伤就开始应对各种气势汹汹的债主,一笔一画写下乔一帜欠的债。那段时间真是地狱。乔锦林被母亲勒令关进房间,从不参与这样的场面。但他从门缝中看到,潘胜送走一个个债主后隐忍地哭泣。潘胜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她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来还债,补发乔一帜拖欠工人的工资。

“潘胜啊,你听我一句劝,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这样你也轻松点。”乔一帜的堂弟乔波说。

“乔波,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卖掉房子。我潘胜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留在老宅子里还债。我要让乔一帜这个死鬼回来看看,死后是谁帮他还的债。只是锦林刚考上市一中,我怕耽误他的学习…”说到儿子,潘胜的眼睛湿润了。

“锦林的事我来安排,让他住我这儿,离学校也近。”

“真的可以吗?”潘胜的眼中有了光,“谢谢你啊,乔波。”

在突如其来的不幸前,总会有那么几个拉你一把的人,乔波便是在这个时候拉了潘胜母子一把的人。

乔锦林把目光收回,望向潘胜,潘胜冲他笑笑,满脸慈爱。越是这慈爱的笑,乔锦林越是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就不能接受澜枫呢?哦,亲爱的澜枫。

第一次带澜枫回老家,乔锦林牵她的手进屋,用乡音喊一声“姆妈!”出门迎接的“姆妈”清清瘦瘦,一头白色短发,身上穿一条围裙,目光停留在乔锦林身上,许久不肯挪开。乔锦林眨眨眼,暗示母亲澜枫在一旁。潘胜这才缓过神来,堆出笑容,欢迎她儿子的女朋友。

为了迎接乔锦林和澜枫,那天的菜十分丰盛:梅干菜蒸肉、白斩鸡、霉苋菜梗蒸豆腐、清蒸大闸蟹、油焖笋、活蛋。除了白斩鸡和清蒸大闸蟹外,澜枫几乎不吃其他的菜,但这些菜却是乔锦林的最爱。

十月秋风起,是吃大闸蟹的最好季节。澜枫记得,母亲兰心在世时,每逢十月,都会去市场买最好的蟹来蒸煮,父亲在桌上摆好蟹八件,用腰圆锤在蟹背壳的边缘来回敲打,蟹壳敲松后,被轻松掀盖;用长柄斧掀开背壳和肚脐,再用锤子多击打几次,去除大盖;钳子上场,用于剔除蟹肚子上的肉;镊子剔除白色的蟹鳃,剪刀剪下蟹腿蟹螯,蟹螯垫在剔凳上,用小锤砸开。大闸蟹在父亲熟练使用蟹八件后,被吃得干干净净,蟹爪中的肉屑一丝不留。父亲总是笑澜枫把蟹啃得乱七八糟。

而白斩鸡几乎是澜枫关于家的最美记忆之一。母亲常去家楼下的小绍兴买来吃。白斩鸡肉色洁白,皮带黄油,虽是清水煮,但香味扑鼻,再撒上葱油,葱段打花镶边,食时佐以母亲特制酱油,肥嫩鲜美,十分可口。心情好的时候,兰心也会去市场买活鸡。回家后,用石库门公用的水龙头汰鸡,起煤炉,用蒲扇把火吹旺后,端来大锅把水煮沸。接着,关小煤炉的通风口,保证锅里的水不再沸腾,利用水的热度把鸡浸透三十分钟。洗净并剁碎葱、姜、蒜,加上糖、盐、醋、香油,用鸡汤调匀,鸡剁成小块,放入盘中。

澜枫最喜欢看父亲切鸡肉时的场景。她蹲在父亲身旁,看着叶博文举起张小泉的菜刀,一刀刀下去,坚定有力。鸡肉在砧板上肆意跳动,有时鸡肉会溅出砧板落在地上。澜枫就顺势捡起来吃,只有这个时候,父亲才不会责备她吃掉在地上的东西。因为他的全心都放在鸡肉上。

“吃啊,澜枫。”潘胜给澜枫夹过一个活蛋。澜枫摇摇头。活蛋是当地的一种流行叫法,吃的是十八到二十天的鲜活鸭胚。潘胜喜欢吃二十天的活蛋,她将活蛋的大头轻敲出一个小孔后,吸进蛋中的营养液,去除活蛋内的硬壳后,两口便能吃完。

“你吃吃看,澜枫,这活蛋特别补身子。”乔锦林说,“我妈之前偏头痛,就吃这个,天天吃,后来头就不痛了。”澜枫依旧摇头。

潘胜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又摇头叹气,似乎在遗憾澜枫错过了人间美味。

“锦林,澜枫是上海人?”吃完饭后,潘胜问乔锦林。

“是的。”

“锦林,上海人很势利的。你记得波叔同你说的事吗?”乔锦林点点头。

乔波年轻的时候曾去拜访过一位上海远方亲戚。这上海亲戚见到乔波,表面上热情招呼他吃晚饭,饭桌上却都是些冷菜残羹。照乔波的说法,这家亲戚的条件是不错的,平日里肯定不吃这些菜,那天是因为他这个乡下头小赤佬来了,故意给他脸色看,好让他知难而退,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们了。乔波年轻气盛,再加上对亲戚的做法十分不满,直接放下碗筷,连夜坐车回到了S市,还把本来要送人的老母鸡也拎了回来,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上海这个地方了。

“妈,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听妈一句劝,不会错的。况且王先生也说了你们不合适。”刚说完,潘胜就知道说错了话。果真,乔锦林叹口气,走开了。

潘胜本是十分讲道理的人,但乔一帜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她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帮乔一帜还清债务,等一身债务还清后,她突然觉得人生没有了目标,整个人都失落了。一有空,她的脑子中都在循环往复死去丈夫和那个女人甜蜜的场景。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整日整日不出门,也许是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乔一帜会喜欢上别的女人吧。潘胜可以原谅乔一帜酗酒、赌博、甚至用棍子狠狠打她,但是她就是不能原谅他有别的女人,况且他居然和情妇一起卧轨自杀。乔一帜把她一生的高傲全都踩在了脚底下,任意践踏。于是,潘胜信起了命,相信这个世上所有解释不通的事情,都可以用“命运的安排”来解释。后来有人给潘胜介绍了位算命先生。潘胜对这位先生十分信任,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王先生是个神人。”乔锦林没见这位“先生”,在他眼里,潘胜敬重的这位“王先生”也就是个靠着点小伎俩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罢了,但他没有把这话告诉潘胜。

人活在世上,总要信点什么,否则真会如无头苍蝇没有方向,哪怕所信之事并不可信。

从乔锦林给潘胜打第一通电话告诉母亲他谈恋爱的消息后,潘胜就第一时间让乔锦林要来澜枫的生辰八字,得空去了算命的王先生那里。王先生年轻时闯过上海滩,还曾在县文化局的伙房里帮过厨,自诩为文化人。算命时,他的西装口袋里插着一只派克钢笔,举手投足间还真有点腔调。

“这姑娘命局中偏财、正印受克严重,偏财为父,正印为母,与父母缘分浅薄。天干相合,合非其时,一生中多半会改名。八字太弱,人生多磨难,乍一看很像是从财格,地支亥子丑三会北方水,申又是水的长生之地,日主无根,只有弃命从财了。”

王先生外号“王瞎子”,其实他并不瞎,只是每次掐指一算时,都要翻白眼,故得此称号。他一看潘胜皱紧的眉头,翻了翻白眼,又说道:“人生运辰最看重刑冲克害,生耗制化………八字其实处处隐含学问……连干支都分阴阳的,比如午、申、戌为阳,未、酉、亥为阴,里面其实有很深奥的含义……”

“王先生,你的学问高,说的这些话我也不太懂。我就想知道我儿子和这个女孩子配不配?”潘胜心急得很,听不得王瞎子慢条斯理同她讲道理。

王瞎子摸摸胸口的钢笔,把两人的八字搬弄好久,才喃喃道出:“两人年柱地支相合,似乎有利婚姻。但双方用神相克、命宫相刑,婚后感情基础就不容易稳定。两人日柱恰好又是天克地冲,俗话说,年为根,月为苗,日为花,时为果,日支可是夫妻宫,他们如果强行在一起,终究难免分道扬镳呀。”潘胜本就觉得澜枫的八字不佳,再加上听了儿子同她的不利婚姻,更是急坏了,天天盼望着两人能分手,没想到现在乔锦林还把这姑娘带进了家门。

第二天阳光明媚,澜枫让乔锦林带着她出门逛逛。乔锦林走在路上,总能碰到熟悉的村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毕竟上高中后他就很少回村来。

“哎呀,这不是潘胜家的儿子吗?这是你女朋友?真好,真好!”在村里,年轻人的名字往往被谁家的儿子或者女儿来代替。村庄里的阿姨们是八卦消息最快的传播者。乔锦林知道,他带着澜枫回村的消息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播到村庄里每户人家的女主人家里。

“锦林,你为什么不拉我的手?”

“在这里不太好吧?”乔锦林有点脸红。村庄是个相对封闭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总是羞于直接表露情感。还没等乔锦林反应过来,澜枫直接挽住他,害得乔锦林低下了头,加快脚步,直往人少的地方去。

甜蜜的恋人来到了田野。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番乐趣。一些农民在地上收割昨日被霜打过的青菜。

“枫儿,你猜这是什么?”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乔锦林显得十分轻松,话也多了起来。澜枫凑近看,乔锦林手上拿着一株长着绒毛的嫩黄色的草。

“我猜不出来。”澜枫摇了摇头。

“这个草在我们这里被叫做‘黄花果草’,书名是‘鼠尾草’。过些日子,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可以做艾饺了。”

“艾饺?”

“类似于上海的青团。但可比青团好吃太多了。”

他们沿着河岸边坐下,隔壁张大伯戴着乌毡帽,划着乌篷船在捕鱼。欸乃桨声中,乔锦林忍不住同澜枫讲起了他的童年:因为爬树偷鸟蛋划破裤子,回家后被潘胜打了一顿;趴在田坎上抓小虾不小心陷进烂泥中,被路过的村民像拔萝卜一样拽出来;夏日的夜晚拿出小板凳,给会讲故事的章家小叔挠痒痒,挠上半个小时只为了听那些书上没有的故事。挠完痒,满脸期待地望着章家小叔,怎料到章家小叔来上一句:“这水里,有金牛。好了,今天就讲到这,明天给我挠痒,我再给你讲。”

“被骗了?哈哈哈哈。”

“是啊,那个时候尽管知道是被骗了,但还是想听那些故事。书本外的故事,总是充满了魔力。”

“锦林,你愿意讲讲叔叔的故事吗?”澜枫问。她知道乔一帜是乔锦林不愿提及的人,但是许多事情总是要去面对的,谁也逃不过。

“你终于还是问了啊。”乔锦林苦涩地笑笑,而后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讲起了乔一帜的故事。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忙,根本没有时间陪他唯一的儿子。乔锦林读小学时,总会有很多人来家里找乔一帜,恭恭敬敬地喊他“乔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乔锦林家就造了村里第一间平屋,几年之后推翻又改造成了村里的第一幢别墅。

“后来才知道我爸是做珠宝生意的,他在那个年代就发现了人们爱美的特性,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商机。他和我妈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钱,又在银行贷了款,在离村不远的地方开了家公司。后来公司越开越大,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我们村里人都很尊敬他。因为他,我在学校里也是如鱼得水。”

“他真的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商人。公司在他的运作下发展得越来越好,原先公司只做传家金的,你知道农村人最喜欢黄金。后来趁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我爸开始做起银器、铂金的首饰。”

“在地位、金钱和权利前,他渐渐迷失自我。他开始嫌弃我妈。我妈的文化水平不高,小学才毕业。他其实也没什么文化,但他有了钱,总觉得我妈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对,喝完酒就打我妈,有时候也会打我。我到今天都觉得很奇怪,在别人眼中‘帜胜珠宝’温文尔雅的乔总回家后居然是这样的人。”

“出轨是必然的。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不回家。有人告诉我妈他在外头有人。我妈性子急,直接找到了那个女人,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个女人臭骂了一顿。骂完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婚姻玩完了。可还没有等到她和我爸离婚的那一天,她就接到了我爸的死讯。”

“我爸是被那个女人害惨的,不过这也是他罪有应得。那个女人说想玩几个项目,让我爸做她的担保人。我爸毕竟不傻,好几次糊弄了过去。后来听人说,那个女人是在**让我爸签了字。自古以来,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

“后来,他们两个卧轨自杀,尽管波叔动用关系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我爸和那个女人在坊间为爱殉情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过了些日子,公安局的人来找波叔,说那个女人赌博,欠了太多钱,数字太庞大,庞大到我爸都无力回天。那个女人是服了安眠药后被我爸抱到铁轨上的,我爸还写了封遗书,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也就是说,其实叔叔是…”乔安没有说下去。

“是的,是凶手。波叔拜托警察同志不要向媒体散播这个消息,公安局的人自然同意,他们此行来的目的无非是捞点好处。虽然当时‘帜胜珠宝’已经千疮百孔,但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波叔用了一笔不菲的钱,终于让这个消息石沉大海。因为他不想让我妈再承受一次精神折磨,不想让她知道我爸是个杀人犯吧。我想波叔是有道理的,虽然我内心觉得我爸杀了那个女人,对我妈来说一件开心的事,毕竟出了一口恶气。但归根到底,我妈应该还是爱着我爸的,也不希望死后再多一个罪名。”

“波叔对你们家的事真是很关心啊。”

“是啊。因为那个和我爸**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我的婶婶。”乔锦林叹口气,“他不能不管。”

澜枫听了乔锦林的话,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半晌,她才说:“锦林,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你放心,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乔锦林笑笑,回答道:“我没什么,主要是我妈辛苦。”

“你真好,还有一个爱你的妈妈。”澜枫苦涩地挤出一丝笑容,“我妈妈的一生啊,是奉献给我爸爸的。在我爸还是基层干部的时候,我妈陪着他吃了多少苦。后来我妈死了,他就娶了江琴——区委书记的女儿,当上了现在的大官。很讽刺吧?吃苦的时候是我妈,享福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原来妈妈和爸爸有这样一段故事。”乔安喝完了手中的咖啡。澜枫听到乔安不自觉的叫了她一声“妈妈”,很是开心。

“安儿,命运将我和你父亲牵到了一起,然后又无情地分开。”澜枫抚摸着乔安的手,“我们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既然觉得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离开呢?”埋在心里多年的疑惑终于可以问出了口。

澜枫叹口气,起身替乔安把空了的杯子加满咖啡,说道:“我曾经一度认为是你奶奶把我和你父亲拆散。可我现在明白了,真正拆散我们两个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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